劉禹錫游訪德山
2019-10-30
樊子蓋與德山
“德山蒼蒼,德流湯湯”,善卷之名,“善積德彰”。平陳統一中國的隋朝大臣樊子蓋在常德任刺史時將枉山改名為善德山,使武陵“厚德流光”,揭開了“常德德山山有德”的光輝篇章。
隋朝的統一,結束了西晉末年以來長達三個世紀分裂割據的局面,博大精深的華夏文明以自己的先進性最終戰勝了野蠻與落后,楊隋父子繼承了南北經濟文化和民族融合發展的成果,在包容性、開放性和多樣性中從基礎上造就了中國歷史上隋唐再度統一后的發展、繁榮和強盛的黃金時代,推動了亞洲特別是東亞的全面進步。深得楊隋王朝器重的樊子蓋以平陳之功被任命為刺史,來到了沅水岸畔的任上,把源遠流長和具有豐厚歷史文化底蘊的善卷文化,與統一后的國家急需文德之治結合起來,將枉山改為善德山,開啟了常德德化、德治的時代。
樊子蓋(545—616),《隋書》、《北史》等正史中有傳,歷仕三朝,北齊時曾任參軍、縣令、太守,封富陽縣侯。北周武帝平齊,“授儀同三司,治郢州刺史”。入隋,公元589年平陳有功,隋文帝以其功“加上開府,改封上蔡縣伯,食邑七百戶,賜物三千段,粟九千觥,拜辰州刺史,俄轉嵩州刺史”。嵩州即朗州前身,開皇十六年(596)嵩州改為朗州。樊子蓋在常德任刺史應在開皇九年(589)平陳之后。后升任循州總管,到今廣東惠州市東的歸善上任時,享有朝廷特許的“便宜從事”的權力,因上奏“嶺南地圖”,又“加統四州”,深得隋文帝的賞識。隋煬帝即位后,在隋文帝“開皇之治”的基礎上,勵精圖治,改革開放,開始“大業之治”,為鞏固西北邊站,將樊子蓋“征還京師”,改任涼州刺史,授予銀青光祿大夫、武威太守。樊子蓋治政,清廉自守,“立身雅正”,寬猛相濟,忠于職守,“以善政”聞于朝廷,煬帝特為下詔“褒美”,相繼晉爵金紫光祿大夫,右光祿大夫。610年煬帝在西北鞏固后,還特恩允樊子蓋回江南在江都朝見,煬帝下令在樊子蓋家鄉今安徽廬江西南“設三千人會,賜米麥六千石”,使樊子蓋拜謁祖墳,宴請鄉親父老,并升任民部尚書。613年,煬帝更在“帶有自衛反擊”性質的再次征遼時,委托樊子蓋輔佐越王楊侗留守東都洛陽。不料,楊玄感不顧前線征遼將士的死活,逗留糧草,舉兵叛亂,進攻東都。樊子蓋在東都危機中堅持國家統一和民族利益,拒絕勸降,整肅將吏,“令行禁止”誓死保衛東都待援,顯出了杰出的政治、軍事才能。煬帝回后,重賞樊子蓋,封為建安侯,更“晉爵為濟公,言其功濟天下”。樊子蓋直至616年72歲積勞成疾病卒。煬帝“令百官就吊”,送葬者萬人以上。
常德人民永遠感激樊子蓋在朗州為官,被善卷辭讓天下、躬耕揚德的事跡感動,把枉山改為善德山,從此開啟了“德山劉禹錫游訪德山
劉夢初
“枉渚逢春十度傷”,劉禹錫謫居朗州十年,慣看沅澧煙波,情寄武陵山水,留下了許多不朽詩篇。德山最是這位詩豪情有獨鐘的地方,他在多次登臨游覽之余寫下《謁枉山會禪師》和《善卷壇下作》、《題招隱寺》等杰出作品,表達了他對這座名山留戀和熱愛之情。在中國詩歌史上,是劉禹錫第一次把德山推介給了世人,從此德山便以其秀美絕倫的身姿和深厚的文化積蘊進入了文人的視野,逐漸成為世所公認的“德文化”發源地。
德山最早的時候叫枉人山,簡稱枉山,素稱常德的東南門戶,山頂的孤峰則被視為郡城的“捍門華表”。 相傳為上古善卷先生的隱居之所,由此,隋代時刺史樊子蓋便將此山改名為善德山。
德山林木蒼翠,綠水環繞,峰峻壑險,鳥語花香,自然景色優美秀麗,人稱“山擁翠屏千疊秀,澗拖輕練一條深?!保ā都螒c常德府志·藝文志·無名氏詩》)“僧居閣樓翠微外,人在煙波欸乃中?!保ㄖ鼙卮蟆渡频律皆姟罚┧稳嗽耆暹@樣來揭示德山的魅力:“郡有德山,瞰江近城,或者即為魚群蝦侶,沉鉤橫棹,盟鷗宿鷺,去來無跡,而閑夫野客目為之凝也;江闊流緩,風回波細,飛帆去艫,舒徐上下,而騷人逸士神為之往也。平壇幽祠,皮冠葉衣,遺像有嚴,清風可挹,而高人隱士心與之俱也?!薄般渌蒎?,陽山雄峙。臨枉渚以想朝發,望秦城而慨秋綠,游觀之最也?!保ā冻?、臨睨、仰止三亭記》)這么秀美的自然景色和眾多的人文景觀多么令人神往!高人逸士,騷客閑夫,又豈能不為之凝目心動?
唐憲宗永貞元年(805)冬,劉禹錫從炙手可熱的京都郎官的位置上貶來朗州。當時的朗州偏遠弱小,列屬下州。這里氣候惡劣,潮濕多雨,瘴煙飛騰;經濟落后,信鬼好巫,風俗陋甚,與少數民族雜處,語言不通。這使得政治上遭受了沉重打擊的詩人更為孤獨愁苦。于是與他蝸居的草屋一水相隔的德山便成了他排憂解悶的理想去處。到朗州不久,他便登臨德山,拜訪禪師,急欲排解心中的郁結。他在《謁枉山會禪師》中寫道:
我本山東人,平生多感慨。弱冠游咸京,上書京馬外。
結交當世賢,馳聲溢四塞。勉修貴及早,狃捷不知退。
錙銖揚芬馨,尋尺招瑕颣。淹留郡南鄙,摧頹羽翰碎。
安能咎往事,且欲去沉海。吾師得真如,自在人寰內。
哀我墜名網,有如翾飛輩。瞳瞳揭智炬,照使出昏昧。
靜見玄關啟,歆然初心會。夙尚一何微,今得信可大。
覺路明證入,便門通懺悔。悟理言自忘,處屯道猶泰。
色身豈吾寶?慧性非形礙。思此靈山期,未來何年載!
詩的前十四句回顧自己入仕以來所走過的道路:先是鋪滿鮮花和榮譽,后是突遭摧折與讒傷。他沒有想到錙銖般微小的善才美名,卻遭來巨大的禍患與過失,被貶棄在南蠻荒地?這使心性敏感、本多感慨的詩人更加覺得世事無常、人生少趣。后十八句寫自己在會禪師的啟發引導之下的悟解。劉禹錫看到會禪師也生活在人間,卻能自由灑脫,為什么呢?因為禪師心中有“真如”,即掌握了萬物的真實本體,超然于塵世的物相之外,摒除了一切煩惱,所以能空寂無礙、自由自在。這使得處在極端苦悶與煩惱之中的劉禹錫非常羨慕。于是,他積極地向禪師學習依靠自己“識心見性”的禪法,自省自度。這樣,他發現自己的災難過失、苦悶憂思都是因為“夙尚”名利,墜入了名網。其實,與人生的真諦相比較,功名利祿是何等的微不足道!想通了這一點,也就能不計較功過得失,處艱難而泰然了,還會有什么煩惱、憂憤呢!很顯然,劉禹錫這次游訪德山的收獲就是從會禪師所談的宗教義理中求得了一種心理的平衡與和諧,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自我慰藉與解脫。
劉禹錫經常出沒于德山的山水之間,對于德山的文化積淀了解漸深,其中,最讓他崇敬向往的便是曾經隱居這里,得堯舜讓王而不受的善卷先生。于是他在枉山(德山)上的善卷祭壇寫下了著名的五言古詩《善卷壇下作》,詩云:
先生見堯心,相與去九有。斯民既已治,我得安林藪。
道為自然貴,名是無疆壽?,帀诖松?,識者?;厥?。
善卷是傳說中的上古隱者,《明一統志》最先明確記載他為“武陵人,居于枉山”。據說,善卷在推辭了舜帝的禪讓之后,便遁入辰州大酉山中,致力于苗民的教育開化工作,與人們細講善德,他不僅是民眾的老師,還是堯舜的老師,因此劉禹錫敬重地稱善卷為“先生”?!皥蛐摹笔侵笀虻鄄辉妇犹熳又坏南敕?。從這里看,似乎禪讓帝位的是堯,而不是舜,與《莊子·讓王》所載不同。后人詩詞中也并不清楚善卷和堯、舜之間的禪讓關系。只說到堯的,除劉禹錫之外,還有無名氏與蔡昆。無名氏詩有“堯時高土煙霞洞,依舊丹爐鎖桂林”,只寫他是堯時人,且煉丹,有道家身份。蔡昆的《善卷先生壇》中云:“幾到壇邊登閣望,因思遺跡詠今朝。當時為有重華出,不是先生傲帝堯?!痹娭械囊馑际且驗楫敃r有重華(舜帝名)出現,善卷認為國器所授已有合適人選,所以就推辭了堯帝給他的禪讓。即蔡昆認為向善卷禪讓的是堯帝。晚唐僧人虛中則認為向善卷禪讓的是舜帝,他的《善卷壇》詩云:“大舜欲遜國,先生空斂眉?!绷硪皇谉o名氏的 《善卷祠》詩說:“先生蹤跡重埋沒,引舜作證應點頭?!币舱J為欲禪位給善卷的是舜帝。只有宋朝淳熙間在常德做過知府的李燾在他的《善卷祠記》中才明確把堯、舜與善卷的關系作了清楚的區別,他說:“堯雖不能以授先生,而堯之道即先生之道也。舜雖不能以遜先生,而舜之道即先生之道也?!彼笆凇闭吣酥螄铰?,德行達智,即《呂氏春秋》中所說的“堯北面而問”的內容;所“遜”的才是帝王之位,即《莊子》中所說的舜帝讓王。根據這個說法我們可以知道,堯帝主要是向善卷問政,舜帝才是向善卷禪讓的人?!跋嗯c去九有”,即善卷與堯一起離開九州大地,避入深山老林?!熬庞小笔恰熬胖荨钡囊馑?。他為什么能與堯一起避入山中呢?因為“斯民既已治”,即這里的老百姓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教育和治理,亦即由舜這樣的道行高尚、才干優秀的人接班治國,是很叫人放心的了,我們就可以在深山老林中安然居住了。這是隱括許由的話成詩的。堯帝曾想禪位給許由,許由說:“子治天下,天下即己治也;而我猶代子,將以為名乎?”許由贊揚堯帝有德有道,天下治理得很好。
“道為自然貴,名是無窮壽”,是全詩的警策之句,是詩眼?!白匀弧笔鞘篱g的一切事物的最高準則。正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莊子·逍遙游》)。善卷就是充分尊重自己人性的自然本色——不追逐名利。而恰恰因為他淡泊名利,成就了他后世高潔的美名。正如董仲舒所說:“堯舜德彰而身尊,善卷德積而名顯?!保ɡ顮c《善卷祠記》,見《清嘉慶常德府志·常德文征》)他的高尚人格使他的美名千古流傳,得到永生。善卷壇雖然經歷了千百年的風雨滄桑,依然佇立在高山之巔。知道此壇來歷的人,無不回眸遠眺,以此緬懷他高尚的美德。
劉禹錫為什么要選擇善卷作為詠贊對象來緬懷遠古呢?因為他所處的中唐時代是個競爭非常激烈的時代,他自己就是競爭的犧牲者。藩鎮割據而火并,宦官專擅而弒君,已是司空見慣之事,爭名于朝,爭利于市,鬧得刀光劍影,且輿論不以為恥,反而大加蠱惑,于是世事混亂,道德衰微。目睹這頹世衰風,又自歷著貶謫的痛苦,詩人不能不想到“自然歸隱”的善卷。一想用善卷的高貴品質喚起世人的善德美行,二想以此平衡自己憤怨不平的心情。對于彰顯善卷的意義,正如李燾所說:“踐先生之遺跡,頌先生之高風,貧者廉者激……人得之以致君,則可以使是君為堯舜之君;人得之以澤民,則可使是民為堯舜之民?!币虼?,自從劉禹錫用詩歌贊頌善卷以來,歷代文人對善卷的詠唱代不絕響。
劉禹錫以上兩首寫德山行跡的詩并沒有多少對德山的直接描繪,前首寫山上的會禪師及精舍,后一首專寫山上的善卷壇,均未寫枉山之大勢。倒是《題招隱寺》,寫出了孤峰的氣勢、地形和壯麗風光。
隱士遺塵在,高僧精舍開。
地形臨渚斷,江勢觸山回。
楚野花多思,南禽聲例哀。
殷勤最高頂,閑即望鄉來。
詩人登高望遠,望南楚大地,花色含悲,鳥聲傳哀,朝宗的滾滾江水,隱士的處處遺跡,不能不勾起他思鄉的情懷,因而他在閑暇之時,總是登臨這里,遙望鄉國。這正是詩人初貶朗州之時常有的心情和舉動。他在多篇詩文中都有過類似的表述:
“南登無灞岸,旦夕上高原?!保ā段淞陼鴳盐迨崱罚?br>
“殷勤望歸路,無雨即登山?!保ā吨喚拥客住罚?br>
“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保ā短┠锔琛罚?br>
“卻尋故鄉路,孤影空相隨?!保ā逗投猩⒄{詞贈尹果毅》)
“殷勤最高頂,閑即望鄉來”與這些句子的意境、文辭都基本相同??梢?,《題招隱寺》應為寫德山的作品。蔣維崧等《劉禹錫詩集編年箋注》將此列入“在朗州所作其他詩”中,但未說明任何理由。詩中所寫景象與朗州德山孤峰地勢及歷史條件完全相符。德山孤峰壁立于沅水東流拐彎處,北當江流之沖,岡巒突聳,與枉渚相望,成為郡府的捍門華表,正所謂“江流觸山回”、“地形臨渚斷”。德山是上古善卷隱居之地,又是屈原《涉江》中“朝發枉渚”的出發地,是屈原披發行吟,遇漁父而歌滄浪的地方。至明代萬歷間,知府劉一全還在孤峰上筑樓三層,祀善卷先生、三閭大夫和滄浪漁父,這大概就是“招隱寺”的招隱之義。德山還是佛教圣地之一,唐代時,著名的金剛僧宣鑒和尚就在孤峰頂宣教說法,裴休曾為他題寫“古德禪院”的碑刻。宣鑒的事跡也被后人載入《高僧傳》。因此,詩中說:“隱士遺塵在,高僧精舍開”,十分切合德山的歷史文化。
這里引兩首宋、明人的詩作,與劉詩作個比較,可以看出所寫景象與劉詩所差無幾,亦可作為《題招隱寺》是寫德山的佐證。
一是宋代周必大的《善德山》:
閑來楚望看江山,水闊分流又一灣。
古剎經行修徑里,孤峰環繞翠筠間。
昔人舊塔今雖在,道價高風不可攀。
因念叢林宛如舊,當年有愿幾時還。
詩的首句顯然從《題招隱寺》隱括而來,“閑來楚望”即“閑即望鄉來”之意,“看江山”則概括了劉禹錫詩中間四句的內容,“楚野”、“南禽”、“地形”、“江勢”正在這看望之中。從這些詞語內容的相同與相近看,周必大應該受到過《題招隱寺》的啟發或影響,由此可以推知善德山與招隱寺是有聯系的,劉禹錫的《題招隱寺》應該就是寫的德山孤峰及其建筑物。
二是明代吳廷舉的《德山次韻》,詩云:
武陵今古此名山,重臨逶迤碧江灣。
牧笛遠村楓樹里,漁歌近溆蓼花間。
高僧塔在沾時遠,隱士臺荒傍險攀。
絡繹玉廚傳玉食,竹林斜日不知還。
從韻字我們就知道此詩乃是宋周必大的《善德山》詩,“高僧塔”“隱士臺”即是周詩中的“舊塔”與“道價高風”,顯然與善卷先生隱逸德山的活動有關。三首詩的因襲關系清晰可見。
從這里我們知道劉禹錫不僅是用詩篇吟詠德山的第一人,而且是他的《題招隱寺》第一次直接描繪了孤峰。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比绻f善卷讓王,屈子獨醒分別從弘善揚德與倔強獨醒兩個層面奠定了德山古韻,那么一代詩豪劉禹錫用他的詩歌和人格豐富了德山的文化內涵,為之注入的不僅僅是謫居望鄉的苦楚情愫,更有豁達豪健的文化品格。